从卢医古镇向西北十五里地,黄土塬的褶皱里,静卧着东沟村。它形似一只安详的大蟹,背倚雄浑丘陵,南北两道厚实的黄土岭如巨螯,沉默地环抱村落,将世代乡情护在温暖的臂弯里。村子坐东朝西,每日最先迎向西天霞光,最后送别东山暮色。光阴流转于这朝暮之间,深深浸透了泥土与流水的气息。

  伫立在村头老杏树下望去,两道黄土岭自村东绵延开去。岭上酸枣与洋槐丛生,春夏时节绿意沉郁,秋冬则褪作赭黄,与脚下土地浑然一体。老人们常说,这岭是有灵性的,像双勤勉的大手,既为村庄遮挡朔风,又为土地涵养甘霖。每逢雨季,雨水沿岭上沟壑奔流,于岭脚汇成涓涓细流,滋养着村前那片林场。随着“村村通”公路的推进,黄土岭渐渐消逝,老人们念叨着:掘开的泥土里,曾散落过些许金银首饰的微光。

  林场,是东沟人的“百果园”。最前排的梨树一马当先,春日花开如半树积雪,落英缤纷,空气里都浮动着清甜。夏末,青黄相间的梨子压弯枝头,咬一口,汁水淋漓,那涩中回甘的滋味,能甜透整个秋天。梨树之后,核桃树静立,深绿的果实裹在厚实的青皮里,非得等白露过后才肯“咧嘴”示人。深秋最热闹的当属柿子树,橙红的果实像小灯笼缀满枝丫。摘下捂在麦秸里,待其变得软糯,撕开小口轻轻吮吸,那股暖心的甜润,能从舌尖直抵心底。孩童们最爱在林间追逐嬉戏,惊得麻雀阵阵飞起,清脆的笑声在枝叶间久久回荡。

  村南的堰潭,是东沟人心中最鲜活的记忆。潭不算大,似一块碧玉镶嵌在黄坡之下,源头是岭上渗下的清泉,澄澈得能直视水底的卵石与游弋的小鱼。夏日午后,堰潭便是孩童的乐园。阳光将水面晒得温润,男孩们脱了褂子便跃入水中,飞溅的水花惊走了柳梢的蜻蜓。女人们则端着木盆来洗衣,“砰砰”的棒槌声与孩童的嬉闹此起彼伏。记得有次和晓娃比赛憋气,他潜了半分钟,我不服,硬撑到四十秒,出水时眼前发黑,被他取笑了一整个夏天。潭边杨树下,常坐着纳鞋底的老奶奶,目光紧锁水中嬉戏的孙辈,嘴里絮叨着“慢点,别往深处去”,那叮咛被风揉得软软的,同潭水一般温柔。

  堰潭向北,一条小河如银带蜿蜒。水浅刚没膝,流缓波平,阳光洒落时,碎金般的光点随波跃动。河畔那口老井,是全村的生命之源。青石砌就的井口被磨得光滑,井绳在石沿勒出深痕,宛如岁月刻下的皱纹。晨昏之际,井台最是喧腾:男人们挑着水桶,女人们提着瓶罐,排队等候间,闲谈便流淌开来——“你家的苋菜该追肥了。”“我家的黄瓜结得稠,回头给你捎几根。”水桶撞击井壁的“咚咚”声,与人语交织,谱成东沟最寻常的晨曲暮歌。

  井台旁的菜地,是家家户户的“活菜篮”。一方地被田埂划作数畦,如棋盘般齐整。春日,油菜花铺就金黄一片,风过处花浪起伏,蜂鸣其间。葱苗翠绿,随手拔几根切碎撒入面碗,清香扑鼻。夏季菜地最是丰饶:黄瓜架挂满带刺的嫩瓜,西红柿红得透亮,豆角如绿瀑垂悬。傍晚摘根黄瓜,就着河水洗净,咬一口脆生生的,带着河水的清冽。秋来,白菜紧裹成团,萝卜在土里鼓胀,掘出时泥土芬芳扑鼻。冬日,顶着霜花的蒜苗是唯一的倔强绿意,割一把炒鸡蛋,鲜香盈满整间屋子。这方小地如同魔术师,四季轮转,总能变出时令的鲜美,让东沟人的餐桌生机盎然。

  顺小河往北,水流渐次汇入凉水河。凉水河水面宽阔,水深流稳,是灌溉稻田的命脉。每年春灌,人们引渠水入田,整齐的稻秧在水中舒展腰肢,田野铺展如巨大的绿绒毯。夏至,稻穗抽扬,淡香浮动,河水在田埂间静静流淌,偶有青蛙跃入,“扑通”一声,漾开圈圈涟漪。

  凉水河,是孩子们暑期的“极乐天堂”。天刚蒙蒙亮,伙伴们便提着水桶、抄网奔向河边。最爱玩的莫过于“截流”——搬石垒枝,在窄处筑起小坝,用脸盆把水泼出,待水浅露底,便争相捕捉惊慌的小鱼小虾。运气好时,能摸到滑溜的黄鳝,它在手中扭动,常惹得女孩尖叫,男孩则得意地高举“战利品”。日头最毒的正午,要么跳进河里畅游,比赛谁游得快;要么躲在岸柳荫下,分享带来的干粮。汗水混着河水粘在身上,心里却只剩畅快。记得念娃为捉一条大草鱼,滑入深水呛了好几口,被大人捞起后虽挨了训,翌日又忍不住溜到河边。那些在大河里扑腾、追逐浪花的日子,明亮而鲜活,是东沟孩子童年画卷里最珍贵的片段。

  如今再回东沟,黄土岭已无迹可寻,林场果树渐成杂林,堰潭水浅了些,井台边挑水的背影愈发稀疏,取而代之的是院中水龙头流淌的自来水。唯有那条小河,依然不舍昼夜,流经稻田,流过新一代孩童的游戏场,也无声地淌过东沟人绵延不绝的生活长河。

  东沟,仍如那只静卧的蟹,在黄土塬上守护着自己的天地。两道黄土岭虽已消融于时代,那不息的水流,正是它的血脉,滋养着生命,孕育着希望。在这里,每一寸泥土都封存着故事,每一滴水珠都饱含着温情。光阴如水,缓缓流淌,将东沟人的日子,酿得如同秋日的柿子,醇厚而回甘悠长。

  (作者单位:北京市自来水集团)